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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壳网对话《自然》资深编辑亨利·吉:"《自然》上的一切都是错的"

字号+作者:kers 来源:科技在线 2017-03-30 17:00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

  是谁想出来在学术期刊上刊登科幻小说这种馊主意的?反正亨利·吉(Henry Gee)是拒绝承认的,“我总觉得那个人不是我,但我的同事都说是我……”总之事实是,1999年,为了庆祝千禧年到来,身为《自然》资深编辑的他开始兼职负责发科幻了。

  几年后,科幻成了固定栏目。如今,这个名为“未来”(Futures)的板块恐怕已经是《自然》纸刊阅读率最高的栏目了。“这些科幻已经成了很多研究者的一种秘不与人道的乐趣,” 他说,“他们不会公开说,但是会向同行和编辑承认:每次拿到一本《自然》,他们最先看的就是科幻版。”

亨利·吉 图片来源:scienceblogs.com

  作为学术期刊的编辑,亨利·吉的日常和其他编辑没有差很多:读论文手稿,和同事讨论,参加学术会议,拜访实验室。不过除此之外,他可能还是奇幻圈子里知名度最高的科学家——他毕竟是托尔金协会学术会刊《梅隆树》的编辑,还出版了一本《中土大陆上的科学》。一个古生物学博士,顶级期刊资深编辑,跑去研究现代奇幻文学的开山作,这不矛盾吗?在采访他之后我发现,非但不矛盾,而且似乎让他看待科学事业的观点变得更加犀利、更加引人思考了。

“X档案非常好地展现了科学家所做的事情”

  果壳网:喜欢托尔金的史诗故事,又从事科学,这两种爱好对你而言有联系吗?

  亨利·吉:我喜欢未知的东西。我对科学的边缘地带比较感兴趣,就是那些并没有很多现成知识的领域。古生物学的一个大好处就是,你看不到活着的动物的行为,你只有很小的片段,你得尽己所能从这些片段里把过去重建起来——而这也是我喜欢托尔金的原因。

  托尔金就是看到了一些古老的英语诗歌片段,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。他想,这是因为它背后隐藏了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完整世界,他从这里出发重建了中土。他的起点是两句盎格鲁撒克逊古诗,里面有一个奇怪的名字Éarendel;他就写了一个故事说,这是一个水手,他的船航行在天空中,召唤着神明对抗邪恶。这个故事变成了《精灵宝钻》——也就是《魔戒》的背景。我想,我们找到的小小的化石残片,没人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残片,可能也是这样的。

  我学历史的时候,最感兴趣的是英国的黑暗时代,特别是从410年到590年的时候。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,英格兰没有任何历史记录。但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有了传奇,有了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。这是在罗马人已经离开不列颠、盎格鲁撒克逊人刚刚到来的时候,他们看到了罗马人留下的废墟,他们觉得这一定是巨人的遗迹。这是历史的神秘片段。出于同样的原因,我也喜欢地球历史上那些我们几乎一无所知,但每一个片段都令人激动、都能告诉人一些新东西的时代。我想这是我成为古生物学家的原因。

  果壳网:身为科学家,你看科幻的时候会忍不住去挑错或者寻找科学解释吗?你是因为这种冲动所以去写《中土大陆上的科学》的吗?

  亨利·吉:也不一定是因为科学家身份,就像我女儿看《哈利波特》就已经是这个状态了。她总是在说,“哎这个不是这样的啊。这里有问题。那是个剧情漏洞。”我也是很小就开始看魔戒了,我的小学老师给我们念《霍比特人》,她是个特别好的朗读者,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她的声音。

《中土大陆上的科学》。 图片来源:amazon

  确实有些科幻作家感受到了科学思维的影响,有人和我们说,“如果你看《自然》看得太久,你做的梦都会有脚注去引用别的梦。”不过我看《魔戒》是因为它的自身特点。它描述的中土世界特别自洽,给人的感觉非常真实。所以我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该有个解释,去找这些物理解释肯定很好玩。没错,我们当然知道这些解释不是严肃的。怎么让真知晶石显示出远方的景色?怎么制造出既坚实又柔软的盔甲?怎么才能有一只会喷火的动物?一枚戒指怎么就能让你隐身?最后这个我们没想出办法来。但是我们也有更严肃的目的:运用这些来自科学的见解,我们能关注到很多关于环境、灭绝、改变、化石形成,乃至得与失这样更加文学向的主题。

  我还希望证明,幻想的能力对于科学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。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是十多年前,那时英国有一个运动叫“公众理解科学”,有些人对于大众喜欢幻想文学这件事情很生气。他们觉得幻想文学是反科学的。我想证明的是,幻想文学其实很科学。这个立场受了《魔戒》很大启发,但还有一个科幻电视连续剧,叫《X档案》。

  果壳网:哎?X档案不是神秘向的吗?

  亨利·吉:确实,X档案就是两个FBI特工调查各种各样神秘事件的故事。其中一个是怀疑者,另一个则是笃信者。但我觉得,这两个人合作搞研究会非常有前途。他们在试图探索这些奇怪的现象,经常找不到最终原因,动不动就乱成一团糟,得不出结论,始终不知道真正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。我觉得,这其实非常好地展现了科学家所做的事情——虽说科学家看的多半不是幽灵和外星人。当科学家之间合作的时候,会有人非常怀疑它的真实性,但也有人非常想要相信它是真的。一个好的科学家同时需要这两个侧面,需要穆德也需要斯嘉丽。

《X档案》的海报,前景就是两位主人公。图片来源:cdn.bgr.com

  当时有些非常德高望重的科学家说X档案是垃圾,科学家从来不会看这种东西。但我的观点与之相反,科学家应该为问题而着迷,应该质疑他们所看到的、所相信的东西,应该努力去寻求解释。如果解释令人难以置信,甚至几近幻想,没问题,只要你拿得出证据!所以我在写《中土大陆的科学》的时候,这也是一个动机。

  果壳网:你为魔戒做了这么多解释,有没有最喜欢的一个?

  亨利·吉:有。《魔戒》里有一种生物叫炎魔巴洛格。关于它有一件事情特别容易让托尔金的粉丝吵起来,那就是,炎魔有翅膀吗?我想以科学的态度对待这个问题,那就得去找证据。所以我先是采用文学研究的方法,翻阅了托尔金写过的关于炎魔的一切,看看他写没写。结果托尔金从来没有明确提到这个问题。然后我又想,如果炎魔有翅膀,会是什么样子?我就做了一些空气动力学计算,算了下翼载和展弦比,结果证明,如果炎魔的翅膀要能飞起来,那它肯定奇大无比,完全不能用——因为你知道,炎魔的身高超过人两倍不止。

《魔戒》中炎魔和甘道夫在摩瑞亚深渊对决的插画。这个版本的插画是有翅膀的……图片来源:taringa.net

  之所以会想到计算这些,部分是因为我在利兹大学念本科的时候有个教授是物理学家,他对生物力学很感兴趣,讨论的都是动物怎么移动,怎么飞行这样的问题。当时我们把空气动力学应用在翼龙身上,问如果翼龙的翅膀像这间屋子那么长的话,它的飞行模式是什么样的;于是后来我把这门课学到的东西又拿来研究炎魔了。这是个把文学研究方法和流体动力方法结合起来的小研究,我还挺喜欢的。

  果壳网:是啊,如果真有翅膀能飞,和甘道夫那一场就不会是那样打了。

  亨利·吉:那翅膀得巨大无比。而且还得是那种蝴蝶样的翅膀。所以我估计那看起来会超尴尬。如果炎魔真有翅膀,那也就是超人斗篷那样的,更像是装饰,对于实际的飞行并没有用。炎魔可以跳,肯定能跳来跳去,但它是有一圈“阴影”包围着的,应该是一团黑烟时刻环绕着,如果扑扇翅膀,那会扇成啥样啊。总之我觉得它们应该没有翅膀。就算真有,肯定也很蠢。

“我们在《自然》上发表的一切都是错的”

  果壳网:2013年的时候你在卫报上写了一篇文章,讨论科学的易错性,甚至提到了说科学在成为新的宗教,引起了很大的争议。你为什么会写那篇文章呢?

  亨利·吉:当时有科学家说科学就是新的宗教,真理就是它的上帝。我很生气,所以我在卫报上写了个文章。科学不是关于真理的,它是关于怀疑的;不是关于确定性,而是关于不确定性的。宗教才整天说不容怀疑的真理。但我觉得很多科学家忘了这一点。我说过一句话让我同事们都特别担心:“我们在《自然》上发表的一切都是错的”。我很为这句话感到骄傲,但同事都怕得要死。我其实想说的是,我们发表的所有东西,都只是对现实的近似。将来肯定有人会作出更好的东西。如果我们在《自然》上发的都是绝对正确的话,我们很快就没工作了,很快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发现了。但是我们知道那句老话:你知道的越多,就越意识到自己的无知,就像论文里总是出现的那句话一样,“这项研究提出的新问题比回答的旧问题更多”。

  有些人觉得科学是个零和游戏,觉得世界上的无知总量是固定的,一点点被知识之光侵蚀掉。但我觉得无知扩展的速度其实比知识更快。有些人觉得这很可怕。很多科学家觉得这很可怕。我?我觉得这激动人心。

  果壳网:但是至少我们是错得更少了吧?

  亨利·吉:是错得更少,不过是在越来越小的事情上。我们是知道了很多知识,但这些知识都是关于越来越细的领域,而且这个过程中也发现了全新的不确定领域,发现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,有些无知的领域我们原来都不知道它的存在。不走得足够远,不让视线越过边缘,是没法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全新的地方是可以提问的。确实我们发现了更多的东西,但发现新的有待解决的问题可就多得多了。

  果壳网:现在很多领域的可重复性危机也是一个问题。

  亨利·吉:我觉得面对这个危机,需要做的是提供所有的数据。犯错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,但是你得诚实地犯错,你必须提供所有的相关信息来证明你的诚实。所以《自然》做的事情是尽一切可能让科学家拿出所有的信息来。我们有各种各样的期刊专门做这件事,有《自然-方法》,有《自然-实验室指南》,有《科学数据》,我们非常鼓励数据公开。

  当然了,人们只能根据他们所得到的数据而给出结论。如果有人得到了更多的数据,就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。这并不意味着一开始的那个人一定就错了,他们也许只是尽自己所能,诚实地解释了他们当时所有的数据。我们发表的第一篇关于古DNA的论文就错了,是被现代DNA污染了。但当时我们不知道,没人知道做古DNA研究需要的实验步骤。那完全是新的科学。我们发表关于佛罗勒斯人的论文的时候,论文说这个人种是18000年前的,当时的证据都指向这个方向。但是后来他们在那里进行了更多的发掘,证明是错了, 那个遗址是50000年前的。这是科学进步的方式。

  但是造假总是会有的。我们不是警察,不可能跑到人家实验室里去检查你造假没有。我们会假定人们是诚实的,通常而言这其实是管用的。科学造假没有很多人想象得那么常见,大多数时候还是糟糕的研究加上自我欺骗。以科学圈的相互信任程度,换别的圈子肯定有更多的造假……但科学家整体而言还是一个非常合作的圈子。当然可能有错误,但那是诚实的错误。

  果壳网:所以你觉得很多科学家和科学传播者是太自信了吗?

  亨利·吉:是的,我觉得有些科学家在证据面前不够谦虚。科学家经常犯的错误是告诉大众他们应该相信什么,告诉他们说“这是个事实”,但实际上他们应该说的是“这是我的观点,其实有可能不是这样”。人们对于不确定性,会感觉非常不舒服,但科学的目的就是揭示这些不确定性,我觉得科学传播者对此应该诚实。

  当然我们知道很多东西看起来是十分确定的、符合事实的;但是换个角度来看,也有些东西我们知道描述事实相当好,但却是错的。牛顿的引力理论只要不描述巨大物体或者近光速运行就很不错,苹果会掉下树来,飞船也能环绕月球运行。但我们知道,如果看得仔细的话,这个体系就会崩溃,必须要使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。就算我们知道了宇宙运行的很多东西,但我们不知道它最初万亿分之一秒里发生了什么,因为我们还没有物理学能描绘它。当然这不意味着在那之后我们不能得到对现实的近似。我们对世界的了解足以让飞机上天、让火箭去月球、让传染病得到治愈了。但还是那句话,知道得越多,不知道的也越多。

  果壳网:不过这就让科学传播工作陷入了不利的境地,毕竟人们喜欢听确定的答案。

  亨利·吉:但我们应该把事实展现给公众和政治家,把他们看做聪明人,对他们说,“你自己拿主意,但这是我们发现的东西,你知道究竟在发生什么”。科学家不该告诉别人要做什么,不该居高临下。我们不是塔里的巫师,高高在上眯着眼睛宣讲,说我们是科学家,我们有秘密的知识,不和你们这些霍比特人分享,只是把你们支使来支使去。参与科学、以科学方式思考的,也应该有公众的份儿。

  果壳网:所以你觉得现在的科学传播者做得还好吗?

  亨利·吉:其实还好。我也是一个科学传播者,至少是我工作的一部分。我知道这是很难的,你得在事实和不确定性之间寻求平衡。

  我觉得科学传播者面临的问题之一是——你肯定有感触——就是媒体没怎么把科学传播当回事儿。可能中国要好点儿吧。英国的主流媒体往往把科学当成一种番外的东西,就像是体育或者园艺这样,只针对少数人的兴趣爱好。于是他们就觉得,有些人喜欢足球,有些人喜欢修篱笆,有些人喜欢科学,就这样了。

  但事实上,所有的重大新闻,都有非常多的科学成分。比如,现在欧洲最关心的事情之一是移民问题,来自撒哈拉以南的非洲移民。但是从来没人说的是,这和气候变化关系非常大,是非洲撒哈拉以南出现的沙漠化和水源战争逼迫人们迁徙。有人说中东地区的下一场战争就是关于水的。水资源问题始终是气候变化领域的一个大主题,但是大部分记者只是在描绘症状,并没有去探寻病因。移民的真正原因是气候和人口;当气候变化导致世界的某些地方无法支持其人口的时候,政治紧张局势就产生了。我们在《自然》和《自然-气候变化》刊登过论文,讨论气候变化和战争的历史关联。但是,人们会讨论战争,却不会提到战争背后的气候变化科学。

遭受厄尔尼诺效应气候明显变暖的国家(红色)较别的国家(蓝色)更容易经历战争。图片来源:Nature

  果壳网:有没有期刊专门讨论这样的问题呢?

  亨利·吉:接下来我们要出版一本新刊《自然-人类行为》,这会是一个大主题。我和同事们刊登的很多论文是关于生态学和人类行为的,特别是生态对战争的影响。当然这些研究的主要是历史上的情况,但这能教我们如何应对现实。

  还有一个有关联的例子,你知道HIV病毒本来是在非洲丛林里传播的,直到人们开始吃猴子和黑猩猩,修路进丛林,扰乱生态系统,才传播开来。有很多新出现的疾病是和毁林相关联的,当然人们很希望治愈这些疾病,但是这一问题的核心是生态扰乱。

  所以报纸头版的所有重大新闻,几乎都有科学元素;科学能够解释其中的很多因果关系。但是新闻编辑往往是把科学当成一个小圈子里面的主题。我知道美国有很多科学记者被辞退了,因为他们觉得这么小的圈子不需要专门有科学记者,不用专人负责。

  果壳网:标准的新闻流程确实没要求记者有专业素养,拥有职业素质、能够找到可靠的信源就可以了。

  亨利·吉:是的,就比如说我。我本来是在读古生物学的博士学位,但那时候英国根本就没有古生物学家能做的工作……

  果壳网:其实现在也没有啦。

  亨利·吉:那时候还要糟糕多了!我因为发现比我高年级的同事都找不到工作,于是决定去当科学记者。正好《自然》需要一个科学作者为《泰晤士报》写每日专栏,就纯属偶然地被录用了。我写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射线防护的,讲核电站工作的科学家怎么制定辐射防护原则。上班的第一天他们告诉我要写这个东西,说不用太长,两百词就行,我问什么时候要?他们说午饭的时候。这是电话,这是打字机,写吧。他们给了我一个号码,这是英国原子能学会的一个非常非常好心的媒体联络人,把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。上周五我还是个古生物学家,到了周一我就写核辐射的文章了。

  所以你看,新闻界是有这么个传统,认为任何人都可以去写任何东西而不需要任何专业训练,边写边学。有时候这样的传统确实很有效。我和当时的主编约翰·马多克斯(John Maddox)非常合得来。他对我而言就像甘道夫对弗罗多,是我的导师一样。他教给我关于写作的一切,虽然大多数时候是把选题扔给我然后让我犯错……有次他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做“加州的科研”的报道。我非常努力地在加州做了两个星期采访,然后飞到华盛顿,准备飞回伦敦的时候他告诉我说,除非把稿子写好,不然不许回来。当时是二月,而我还穿着加州的衣服呢……于是在华盛顿的冬天冻得要死。我说“求你了让我回去吧”,他说“不,不。你要给我把稿子写出来。”靠这样的方法他真教会了我好多东西。

自然前主编约翰·马多克斯。图片来源:senseaboutscience.org

  果壳网:但是你认为只有这样的记者是不够的。

  亨利·吉:我觉得科学记者同样需要那些经受过专门科学训练的人,和科学家相处过,知道科学家在做什么,能够解释一个事情的意义。你知道很多科学记者有个特点是,他们爱说“哎呀这个好厉害”,但是却不解释它到底怎么厉害。比如说“这是跳蚤打喷嚏的声音放大了300万倍”。嗯这很好玩,但是跳蚤为什么要打喷嚏?能听到跳蚤打喷嚏这件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联吗?光说“跳蚤会打喷嚏而且我们能听到,厉害吧!”是不够的。

“当然可以吵架,但我宁可找点儿不那么让人抑郁的事情”

  果壳网:作为一个古生物学家,你是不是经常要和人在演化论上吵架?

  亨利·吉:其实并不经常。如果在美国的话,我肯定得整天干这个……但是我想有些人你永远也说服不了,所以我也懒得说了。我在上一本书《意外的物种》里已经尽力了,用整整一章来和神创论者争辩;但总有些人能一直找到理由来支持自己奇怪的反演化观点,对此你什么也做不了。

《意外的物种》图片来源:Amazon

  我觉得找人吵架不是好事情。该做的只是把事实展现出来,说,“这是事实,你非要按照你自己的方式理解,那随你便,尽管我觉得你是错的。”但是,当这些事情影响到政府决策的时候,就值得担忧了,就像美国的新总统这样。我的研究演化生物学的美国同事都对此感到非常不安。我也挺不安的,但还没到他们那种程度,毕竟我不拿美国政府的经费嘛。但是你又能怎么办呢?你当然可以和那堆人吵架,但真的,我宁可找点儿不那么让人抑郁的事情去做。

  果壳网:不过,假定你必须告诉大家一件关于演化生物学的重要事情,你会说什么呢?

  亨利·吉:演化还在发生,还在发生在人类身上。人类还很大程度上被演化支配着。总有人问人类是不是停止演化了,答案是没有停。人总是在演化的,因为演化没有什么现成的轨迹,不是什么天上的力量指引着你。演化只是一组环境条件,和可遗传的变异相关联,面对环境变化产生种群的影响。人类依然面临着人群的压力,依然面对着环境变化,依然在以各种方式演化着,过去一万年里就有非常大的改变。如果我们要探索其他星球的话,人们必须严肃考虑这件事情,因为那时的人会生活在洞穴里,生活在卫星上,不会回到地球上繁殖,将会分化出新的物种来。

  医学领域也能看到演化压力,比如糖尿病的流行,这就是面对食谱的改变而产生的大规模演化回应。欧洲很多地区这样的食谱改变发生在500年前,现在则发生在很多发展中国家。

  果壳网:这一点上人类也没什么特殊的。

  亨利·吉:没错,人类一点都不特殊。人也是生活在环境中的,和所有别的生物一样。的确人类以很多方式支配着环境,掌控着地球上相当部分的自然资源,令许多生物走向灭绝,所以我们需要保护它们;但是我们还是在承受着演化的选择压力,只是现在主要的压力来自于其他人类、气候变化和资源匮乏。

  果壳网:但是人类现在有了操纵自己基因的能力,这不算是一种新的进化吗?

  亨利·吉:这算不上新的,只是原来的东西变得更快了而已。你看人们总说的转基因植物,这其实就是以前的育种,只是更快了。不用培育出一个抗病的植物,而是找到抗病的基因再把它塞进去。本质上做的事情只是抄了条近路。如果我们用遗传工程,让人类获得对一种疾病的抗性,那也是一样的——只是做了一件自然选择本来就在做的事情,就像是西非的镰刀型红细胞贫血那样。又比如说西藏,演化让藏人更适合在低氧环境下生存,他们的血红蛋白和氧气的结合能力更好,但有趣的是我们发现这些特征很多是来自其他的古人类物种的,藏人的高海拔生存基因有些就来自丹尼索瓦人。这些都是演化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。

  果壳网:作为科学记者,你对想从事科学传播的人有什么建议吗?

  亨利·吉:哎呀,我很不适合提什么建议,因为我真的是运气太好才有了这份工作。但如果你想成为作家,那么你应该已经在写了。早在我想成为一个记者之前,我就一直在写东西;写作是情不自禁的。

  有人问过我怎样才能成为作家,我的第一条规矩就是每天写。每天都必须写。这就像是演奏乐器,或者体育比赛一样,你得练习,得每天练习。肯定不用一上来就写一部长篇小说什么的,但是你可以写博客帖子,在社交媒体上发声,写一首关于等公交车的诗。任何东西。但你其实不需要这条建议,因为没有我说这句话,你已经在写了。

  另一点就是好奇心,我就是这么变成记者的。我对自己的研究其实没有那么感兴趣,反而对其他所有人的研究有兴趣,结果我总是不待在自己的实验室里,而老是跑到别人的实验室去,问他们“你这是在做什么,很好玩啊。”我是这样学会要问谁、问什么问题的。

  果壳网:而作为自然的编辑,对于想在《自然》发文章的科学家,你想说些什么吗?

  亨利·吉:别慌。还有同样要保持好奇心。好奇其实很难,因为当了科学家之后,你通常必须写计划告诉别人你要做什么事情,而所有最好的科学其实都来自出乎意料的地方。你看过《黑客帝国》吗?

  果壳网:看过。

  亨利·吉:《黑客帝国》里所有人都在虚拟出来的现实中,而他们寻找的就是那些有问题的、讲不通的地方,正是这样地方显露了它的本质。所以他们会注意到,“那只黑猫两次跨过了同一扇门”。这就意味着发生了奇怪的事情。我们也应该去寻找这样的讲不通的东西。

“那只黑猫两次跨过了同一扇门”——这就意味着发生了奇怪的事情。我们也应该去寻找这样的讲不通的东西。图片来源:realityshifters.com

  果壳网:你有没有对哪个讲不通的东西印象特别深刻?

  亨利·吉:我做《自然》编辑很久了,如果要选一个一辈子忘不了的发现,那我会选佛罗勒斯人,因为它是完全出乎意料的。当时研究者是在洞穴里寻找现代人类占领澳大利亚途中留下的痕迹。这是个大问题,人类是什么时候抵达澳大利亚的?是分几次过去的?是哪一支人类?所以他们在印度尼西亚的洞穴里寻找了很久,但是没有找到现代人类,反而找到了这个奇怪的小动物。但他们没有说“这个不是我们要找的,继续寻找现代人类吧”,而是说“这个好玩,这都是些什么?”于是他们的研究完全偏离了原来的方向,变成了这个激动人心的全新证据,证明地球上曾有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奇怪的人类存在过。特别是,你仔细想的话,就这么一组古人类学家,在印度尼西亚的一个洞里就找到了唯一一种未知的奇特人类,这什么概率啊?不可能的,一定还有多得多的神奇人类没找到呢。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。你找到了讲不通的奇怪事实,就开启了一个巨大的可能性。结果这个研究一出来,突然之间世界各地的研究者都开始发现新人类了,他们拿出了自己以前因为讲不通而藏在抽屉里好多年的头骨,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化石了。这都是因为有人先去寻找到那些讲不通的东西。

  果壳网:也许会发现我们也都生活在虚拟世界里……

  亨利·吉:那你就是发现了全新的现实。

  (编辑:游识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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